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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与慈云寺的往来日渐疏远,闻禅这个女儿在皇帝心中也越来越淡薄,及至许贵妃得宠,宫中已无人提起闻禅,倒是误打误撞达成了真正的“断绝尘缘”。
这些年里闻禅幽居佛寺,除了念经就是读书,偶尔也能听说一些朝廷的消息,比如太子谋反、边境动乱、北方大旱百姓饿死,她隐约觉得这些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遥望京城,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她站在世俗之外、云端之上,摸不透红尘里的人都在想些什么。
年幼时通明禅师给她下了一道谶语,说她命中有劫难,三十岁是一道生死关。到延寿二十三年时,通明禅师早已作古,闻禅自己数着年头,每天都坐在寺里等着天上掉雷——对她来说,那道刻在命数中的劫难就像天雷一样莫测,除了纯粹的倒霉,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莫名奇妙的理由会波及到她这孑然一身的世外之人。
当年在宫中侍奉她的两个宫女纤云、飞星随她一同出家,法号静云、静空,也负责日常与宫中的联系往来。这年秋天,寺中照例收到了宫中送来的米面粮食,静云盯着他们收仓入库,回来后眉头紧皱,找了个没人的时候悄悄禀告闻禅:“殿下,我刚才听来送份例的内侍们私下里议论,外头好像打仗了,这次比之前都严重。如今宫里头人心惶惶,城中有不少百姓已经带着家人逃走了。”
闻禅心里忽悠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战事是从哪里起来的?叛军头领是谁?”
静云道:“叛乱的是汤山大都督,姓氏怪少见的,叫相归海,是宝相花的‘相’字。而且不光是他,还有北边那些蛮夷也造反了。”她惴惴地问,“殿下,兆京该不会……”
这谁能说得准呢?
她既不是皇帝,也不是文臣武将,况且就连这些人自己也未必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没事。”闻禅只能凭直觉安慰她,“天子还在兆京呢,一国之都,有几十万大军拱卫,不会那么容易陷落的。”
静云“嗯”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去忙别的事了,但闻禅与她相处了这么多年,看得出她心里终究不安,似乎连山上吹来的秋风都带上了肃杀之气。
这就是我命中的劫难吗?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闻禅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京中承平日久,战事听起来就像边境那么遥远,不光是闻禅,很多京城的百姓都对战争没有具体的概念。如果真到了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她要带着人跑吗?还是闭门固守不出?或者躲进山林中避难?
十月,叛军逼近平京。平京虽地势开阔平坦,但由于平京太守薛禁守城得力,背后有奉义、保宁二郡的援军和江南的粮草支撑,叛军又被武原军咬住了尾巴,双方形成僵持之势,局势似乎正渐渐稳定下来。
活过一日算一日,兆京百姓过了一个胆战心惊的年。谁知次年三月,平京太守薛禁被城中叛徒毒杀,头颅献予叛军,平京城告破。局势急转直下,皇帝不堪打击,心力交瘁中突然病危,匆忙传位于越王闻琥。
三日后,皇帝驾崩,许贵妃等一众嫔妃均被迫殉葬,无论是身在前线的燕王闻琢,还是在山上修行的闻禅,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叛军势如破竹,一路西进,眼看即将逼近兆京,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关头,新帝竟然领着一班心腹近臣,在禁军的护送下不声不响地连夜出京,逃往江南避祸。
半个朝廷、以及所有兆京百姓,都被他转身抛进了虎口里。
延寿二十四年,四月的米粮没有如期送上山,闻禅考虑的问题也没有派上用场。
兆京城破当日,一队叛军围住万寿山,重甲兵把慈云寺翻了个底朝天,从后山抓出了藏匿的闻禅,当着她的面杀死了静云静空以及寺里所有人口,然后将整座慈云寺付之一炬。
他们唯独留下了闻禅的性命,将她带到宫中关押起来,还抓了几个内侍宫女“伺候”她,尖锐之物一概不许近身,门外派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准靠近宫室一步。
那日惨烈的火光和血色不断地在她眼前交错闪动,闻禅吃不下饭,闭不上眼,不辨晨昏,时刻都能听见宫墙那头传来女人的惨叫和隆隆鼓声。她问旁边的人那是什么声音,但是没有人敢回答她,所有宫人都像被毒哑了一样,只会不断地摇头和躲避。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闻禅摔了一切能摔的东西,徒劳地扯着一个人的衣袖,恍惚沙哑地问:“为什么不杀了我?说话……说话啊!”
“殿下。”
那是一个有别于内侍、低哑坚定的男人的声音。
唯一一点不同让她从痛苦的癫狂里稍微找回片刻清醒。一截绯色衣袖从她手中流淌下来,对方没有挣脱,闻禅披发跣足,毫无仪态地瘫坐在地,抬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了他微微低垂的悲悯面容。
一个即使在这种绝境里也能一眼惊艳的……陌生人。
“你是谁?”
在他身后,紧闭多日的宫殿大门如今正四敞大开,院里站满了甲兵,菩提树下有个白衣人遥遥地站着,银色面具反光得厉害,完全模糊了他的面容。
“臣礼部侍郎裴如凇,参见殿下。”
她被各种情绪折磨得痛不欲生,又哭又闹地疯了好几天,但只要有人能用正常的态度跟她说话,闻禅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裴侍郎。”
她松开了裴如凇的衣袖,将蓬乱的头发理到耳后,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重整姿态,与他面对面地站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裴如凇识趣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以公事公办的平板口吻答道:“回禀殿下,臣奉天武大帝之命,来为公主讲解陛下登基大典的礼仪流程。”
闻禅:“你等一下,天武大帝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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