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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在那粗布长衫的人群中,慕秋筠看到了白青禾和李成收。
两人悲痛欲绝,恨不能手脚并用奔向浊水,奔向自己侍奉了那么久的幼苗。
有人在身后拽他们,但他们用尽全身力气不肯离开。
这是在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他们的脚时刻踏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全部的心血都交付给这片土地,官府可以硬拉着他们安顿去别的州府,但……
转瞬场景又变。
青天白日,明镜高堂。
巡抚大臣送来新的消息:“禀陛下,转移灾民不堪移居,病死者众,仅此一月,黄河几州病死者达……”
“噗——”
听到臣子报上的数字后,崇德帝一拍龙椅,颜面骤红,竟生生喷出了一口血!
周遭骤乱,慕秋筠疾步冲上,不住安慰:“定有方法可解,父皇莫要心焦……”
他仍记得崇德帝那个眼神。
那个明明亮得惊人,却隐含着无数沉郁情绪:痛惜,不解,失望,悲哀……
那是一个令人一看就感到揪心的眼神。
曾经,慕秋筠不懂,他的父皇为何在那种时刻,对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现在,他却依稀明白了。
怎么能不心焦呢?那可是整整数万条人命!
怎么会不心焦呢?如果连皇帝、太子都不心焦,谁来替那些安土重迁的黎民百姓心焦?
他想起自己成年后,某次与崇德帝同游花园,两鬓斑白的皇帝望着远方天空感叹:“你什么时候才能做一个体恤民情的好皇帝啊。”
彼时慕秋筠以为父皇怪罪自己懈怠,忙保证必定认真批阅奏疏。
崇德帝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那时慕秋筠不懂,现在才知道,那是一个苦笑。
就和他当年锒铛入狱,崇德帝望着他,露出的悲哀苦笑一样。
帝王说:“你若不是我儿,若没有这么聪明,就好了。”
他心头泣血,暗恨父皇昏庸,竟不知他一片忠心,当真以为他等不及登那皇位,信了他谋逆的说辞。
现在想来……
现在想来!
知子莫若父,崇德帝岂会不知!
但他更知,这个自幼聪明过人的嫡子,却没有理解他人情绪的能力。皇城之外民众叫苦连天,皇城之内他仍在玉座上做着自以为正确的命令。
而他那向来不得皇帝“喜爱”的大皇兄——今日被派去这个州,明日被派去那个州,每每回京,定然要与京中贵族一番唇枪舌战。
他也曾与皇兄同心协力,力排众议,肃清朝堂,激浊扬清。
那时崇德帝总用他不甚理解的复杂目光看着他。
归根究底。
是谁在为百姓谋福?
是谁动了京中权贵的利益?
为何大半京城都默认继位的会是太子,最终登上帝位的却是那“流落在外”的大皇子?
朝堂皆知太子为人刚正,谋逆的风声到底从何处传来?
慕秋筠心念乍变,几欲泣血。
眼前的画面变了。
城郊外,柳树下,清酒坠地溅起灰尘。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须发皆白的老皇帝,在心腹老监的搀扶下,走到那片土地,靠坐在横斜的矮树上。
苍老的手抚摸着枯干,老人一语不发,目光悲切。
片刻后,他忽然捂住口鼻,哑声闷咳。
“陛下……”老监声音哀戚,正欲劝说,却被帝王抬手止住。
“咳——!”
一声剧烈的咳音后,鲜血陡喷,溅在灰黄的尘土上。
“陛下!”
老监心神俱惊,忙扶住他。皇帝却只是哀切地笑了,叹道:“老了,老了……”
他仰头看着灰蒙的天空,目光像在怀念什么人。
末了也只是溢出轻叹:“老了啊……”
还算盛年时选择了最合适的继承人,将聪明而充满威胁的那个替中意的人选除去。
到了暮年,却想起那个沉默寡言而惊才绝艳的孩子。
但再也找不回来了。
……
“父皇……父皇……”慕秋筠满目悲戚,声声泣血,眼角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灼热与滚烫。
“慕秋筠?慕秋筠!”
远方却不知何人一直叫着他的名字,那声音带着一股力量,将他从无穷的漩涡中拽离出来,慕秋筠感到自己握住了一块浮木,便紧紧抓住,猝然睁眼——
林宥辰坐在他的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满目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