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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他还伸出一手握住铁链止晃,更似平素书写,揽右边宽袍广袖压在案后,不惹竹简上墨迹晕染,不让衣袍沾半分污渍尘埃。
他原是个极爱清白干净的人。
“好了。”他搁下笔,话语平和。
“你……”红木雕文长案后面的廷尉,见状倒抽一口凉气,“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苏彦既然想通前后种种,便知江见月所为乃集权,要的只是他一人之命,不会太为难苏氏族人,遂只拜托了一件事。
他说,“那个荷包,劳你还给我。”
至此,他一无所有,唯有剩了它。
如此微末要求,薛谨自一口应下。
苏彦退回牢房,再不说其他,只靠坐在墙角,用柴草慢慢擦拭两手血污。
【你能做出为了天下反无道君王的事,但杀子你做不来的。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孩子,这荒唐又残忍。我也不信。 】
那日未央宫前殿甬道上的话,他以为只是她哀痛中的寻常话语。如今细想,分明是她有心提点,让他早些认了,少受磋磨。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知道他有为天下反君王的公义决绝,但做不出以父杀子如此有违私德的事。
她知道不是他,便只剩了她自己。
而薛谨后来的假设提醒亦证明了这点。
没有府中棉麻巾帕,也没有铜盆清水,这两手血腥污垢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他丢开柴草不再擦拭,心头有片刻的舒缓。至少她是安全的,内廷依旧是她掌控,来日大魏更会由她当家做主。
原也很公平。
她承担了那样残酷的过程,便该他担起这份结果。
*
宣室殿里烧着地龙,博山炉中鸡舌香袅袅升起,殿宇暖香如春。
女帝阅过卷宗,将案边一盏汤药用下。
用完,她从头又看一遍,朱笔下召。
只是握笔时,不知怎么,手颤的厉害。缓了许久才将笔握牢。
—— 丞相苏彦,勾结前朝余孽,下毒谋害储君在前,碎喉扼杀储君在后,按律当斩。念其功在社稷,判罢官削爵,流放幽州,遇赦不赦。 ”
宣室殿深幽空旷,早春的日光从窗牖洒入,女帝半身在光照下,半身在阴影里。
“除了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觉得他还有旁的杀子缘由吗?”她搁笔,许久不开口的嗓子粗粝又沙哑。
薛谨额上渗汗,后背却寒森森如同被覆了一层薄雪。
他是一路看着两人走来的。
从师徒,君臣,爱人,繁衍子嗣,到今日子亡,情断,恩绝。
半晌,他道,“臣愚昧,想不出旁的理由。”
掌一国刑狱、九卿之一的廷尉是不可能愚昧的。
是不敢罢了。
薛谨意识到,从头至尾,御座上的女君就没打算放过丞相。她若有心网开一面,就会把苏彦交给宗正司,这案子就可定为皇家宗亲之内事。
但是,她让三司审,从家事变成国事,已然恩断义绝。
苏彦回过味,才会绝了生念,认罪画押。
薛谨的这个想法,大抵也是许多人的想法。毕竟没人会想到,孩子是女帝自己送走的。
而面前这道看似优柔又宽厚的旨意。
留给苏彦的一口气。
让八万苏家军倒戈,让在经历了去岁的屠族之后,臣民和史官重新看到帝王的改过,给她为帝生涯又添一个“仁”字。
江见月记得,她继位之初,因为守先帝遗体,不让太后劳累,被史官赋了一个“孝”字。
仁孝。
她在唇齿间咀嚼,觉得很是可笑。
而至此,随着陈氏交权,苏氏败落,十二年间,在这个从寒门爬上来的年轻女帝手中,世家皆平,兵权集中过半。
景泰十三春,天青微雨,苏彦交出相印,苏家兵符令,卸下全部的骄傲与尊荣,跪行出长安。
女帝坐在未央宫前殿的御座上,锐利眉眼间,空荡荡。
身边她一手捧养起来的国子监祭酒方贻原是看惯了权力争斗间的生死杀伐,不免提醒道,“苏沉璧半生在云端,若存一口气定不甘如此入泥潭。陛下留他一命,需防春风吹又生。”
女帝默声无语,只凝看殿外长途。
近臣当她是在风雨之中看见了来日更广阔的前程,便转过话头,如斯慰她。
她静静听着,嘴角浮起笑意。
来日路是要走出来的,如何能看到!
她看到的,是多年前,旧时路。
他曾牵着她走过。
——本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感谢在2024-03-05 05:47:07~2024-03-06 21:57:49期间为